兩篇反共檄文的真偽爭議及其意涵

5月13日美國中文媒體傳出北京大學教授批評習近平、要求政治體制改革的公開信。此前，社群媒體也在4月29日流傳一封華南理工大學兩名教授公開反習的呼籲長文。這兩篇公開信被稱為當前中國反共反習的檄文，似乎呈現出中國知識菁英社群已經出現重新啟動政治關懷、勇於挑戰中共統治權威的氛圍。

然而，這兩篇檄文的真假仍有許多爭議。公開跡象顯示兩封公開信可能為冒名發布，由此反映中共仍展現對知識分子群體的強大控制能力，但潛在反習勢力的積極作為卻也不容忽視。中共面對內外環境中的複雜挑戰，勢將對內提高控制力度，卻也更容易導致不理性的政策制訂及行動。

三位名校學者先後以公開信反習，但恐為冒名頂替

4月29日社群媒體傳出由廣州華南理工大學生物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兼院長林影、教授兼院長助理韓雙艷兩位教授共同發表、名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文章。這篇文章批評習近平及中共統治下，中國社會的沉淪與壓迫，並且呼籲中國民眾和青年學子反對獨裁、爭取民主自由。文章標題援引毛澤東1930年鼓勵中共黨內樂觀評估革命形勢的名句，暗喻推動中國政治改革並非遙不可及。

無獨有偶，在5月13日位於美國的中文媒體《議報》刊出另一篇由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市場營銷系副教授張穎婕署名，題為〈困局無解、體制無救〉的文章。該文批評習近平擅長畫大餅及朝令夕改，導致民眾毫無信心，並稱「問題在經濟、根子在政治」，呼籲若無政治改革，依靠政治宣傳無法挽救中共體制的困局及衰敗。這篇文章也提到，中國民眾經常期待北大學者能向中共高層反映真實狀況，但知識分子也不敢說真話，只能配合唱響光明論。

習近平在他的第一個任期內，即全力壓制大學思想自由空間與批評中共政權的言論。如禁止討論公民權利、憲政主義等理念的「七不講」、全面抓補公共知識分子、加強監控大學教師言論等。中共20大以後，已經鮮有高級知識分子願意公開質疑習近平執政路線及統治權威。

2022年起，中國社會陸續出現各種反習反共聲浪。除白紙運動、四通橋事件後引發的一系列的孤勇式抗爭外，海外網路空間也多次出現反對習近平的公開信，如2024年12月便分別出現三封反對習近平或中共統治的公開信，包括12月9日一名中國男子在社交平台上以半文言文體誦讀的〈反共檄文〉，12月17日起流傳的〈關於要求習近平同志辭去黨政軍領導職務的決議及聯署簽名〉，以及12月18日由香港民眾發出，將習近平比喻為王莽的〈討莽檄文〉。但此些公開信大多無法查證執筆者的真實身分及背景。

然而，近期兩封公開信的發表者卻有明確可查證的身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的結尾處附上林、韓兩人的照片、真實姓名、職務及身份證號，作者在文中更強調自己具有中共黨員與大學教授的雙重身分。至於「困局無解、體制無救」的署名作者張穎婕，則在公開信中詳述個人求學、研究經歷及心路歷程。因此兩封公開信被外界稱為中國大學教授的反共檄文，反映體制內知識菁英不再支持習近平領導的中共政權，並追求政治體制改革的良知勇氣。

另一方面，在兩篇公開信上署名的三位學者都是理工領域的傑出女性學者，有別於過去中國知識分子以社會科學領域男性學者為主的印象，也引起額外的關注。林影及韓雙豔的專業領域均為微生物與發酵工程，林影並在許多專業學會兼任重要職務。而張穎婕則是曾經留美10年的海歸學者，專業為計算機科學及人工智慧應用。因此也有觀點認為，三位理工學者公開反對習近平，說明中共政權已經喪失體制內理性群體的支持。相對而言，5月6日社群媒體也流傳另一封題為「勸習近平下罪己詔，莫再踐踏國家命運」的反習公開信，執筆人署名為「獨立學者、國家評定的社會科學序列學者楊純華」，此信受到的關注便遠不如三位女性學者的公開信。

學者反共檄文的真假爭議

在兩篇公開信引發國際關注的同時，陸續有跡象顯示三位女性學者可能並非反共檄文的真實作者，而是遭到冒名頂替。

5月13日，發布「困局無解、體制無救」公開信的《議報》刊出撤稿聲明，指該報在5月10日收到該文投稿，經查核稿件是由張穎婕在北京大學的電郵信箱發送，但編輯部在發文前未能及時聯繫到張穎婕本人。《議報》也指出，在刊出公開信並引發熱烈討論後，5月14日收到署名張穎婕的來信，稱其對公開信毫不知情，為他人冒名投稿，並要求「為避免對本人名譽及職業聲譽造成進一步惡劣影響，立即撤銷該篇文章」。《議報》隨後發出聲明並將該文刪除。與此同時，張穎婕本人也在個人網頁上間接否認此事。她在個人網站上以中英文聲明除學術研究成果與專業評論外，從未發表任何其他文章或受訪。對此，亦有海外中文媒體質疑張穎婕或有可能在發文後受到龐大壓力，因此選擇主動切割。

另一方面，由華南理工大學兩位學者署名的公開信，是否亦為冒名投稿也仍有疑問。在公開信發布後，兩位學者並未出面承認或澄清。媒體依據其學校網頁，發現林影似乎已經不再擔任院長，林、韓兩人在華南理工大學網站的個人頁面也取消了電子郵箱的聯繫方式。但及至5月18日，林、韓在華南理工大學網站的個人頁面仍可瀏覽，其教學工作似乎未受影響，在中國百度百科上也仍然可以找到林影的介紹資料。此些跡象，似乎不符合中國政府打壓政治異議分子的慣常作法。

事實上，中國近年對大學及知識菁英的控管日趨嚴格。近期重要案例是2024年的朱恆鵬事件。2024年8月，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朱恆鵬疑因私下批評習近平經濟政策，觸犯中共黨紀中「妄議中央」規定，遭到撤職及拘留調查，至今下落不明。2025年4月初，中國社科院進一步裁撤隸屬於該院經濟所，並由朱恆鵬擔任主任的公共政策研究中心。此事不但被認為與朱恆鵬出事之後中國社科院的組織整頓有關，也可能涉及美中關稅戰開打後，該中心外聘研究員賀濱私下批評中國報復性關稅的言論，導致中國社科院以裁撤該中心作為懲處手段。

相對於朱恆鵬、賀濱因私下「妄議中央」而遭到高度壓制，三位女性學者若透過海外平台公開反對中共及習近平，卻未在人身自由或工作上受到影響，顯不合理。由此也反映出兩封公開信很有可能是其他人冒用三位女性學者名義發送。

中共面對複雜挑戰，提高不理性決策可能性

4月底以來兩封公開信的真偽及其來源，其實難以查證。但這兩封公開信的出現及廣受關注，卻仍在一定程度上投射出當前中共在維繫政權穩定上正面對的複雜挑戰。自2024年11月中央軍委委員苗華落馬後，習近平統治地位鬆動的傳聞便持續出現，甚至傳聞習可能在今年中共20屆四中全會上，辭去總書記與政治局常委職務，並可能導致中共高層權力格局的劇烈變化。中國內部流出的所謂反習檄文其實也是此類傳聞的一部份。

中共的黑箱政治一向使外界難以準確評估真實形勢，當前流傳的各種反習言論與政局變化信號更是真假難辨，需要研究者細心查證、謹慎判斷。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不論公開信的真偽，都反映中國國內外反對習近平的政治力量確實存在，並且正試圖積極影響中國政局。

同時，中國內部社會不滿情緒及不穩定形勢仍在相對高點，中共在反腐名義下持續進行的政治整肅，也必然對中共高層政治穩定造成衝擊。此外，美國川普政府在發動關稅攻勢外，也可能在政治與安全面向上採取極限施壓手段。如近期美國中情局公開透過影片召募中國黨政官員協助美國，便被中國政府視為直接的挑釁。

面對此些複雜挑戰，中共勢將進一步提高國內政治安全與社會維穩的控制力度，而這種安全至上的治理思維，不但將限制中國在經濟社會問題上的政策選項，也會提高習近平在重要政治議題上採取不理性決策的可能性。由此而形成的風險，需要持續關注。

※作者為國防安全研究院國家安全研究所副研究員。本文授權轉載，原文出處。

（本評析內容及建議，屬作者意見，不代表財團法人國防安全研究院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