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

【大師講堂】為何全球都應無條件支持這一場「擺爛」抗議？　

齊澤克（Slavoj Žižek） 2025年02月28日 07:00:00

一場單純、直接地呼籲法治的行動，可能比無政府主義式的暴力更具顛覆性。

～歐洲高等學院哲學教授　齊澤克（Slavoj Žižek）

中國正發生一個重要的現象，而這應該會讓政治領導層感到憂心。愈來愈多的中國年輕人出現消極認命的態度，這種心態可用新的流行語「擺爛」概括。由於經濟幻滅以及讓人窒息的文化規範，社會出現普遍的挫折感，於是出現擺爛的心態。擺爛意味放棄競爭，工作表現只求達到最低標準，將個人福祉置於職涯發展之上。

這種趨勢也體現在另一個近年的流行語「躺平」。「躺平」是一個新俚語，表達的是面對無情的社會與職場競爭時，一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感。擺爛或躺平這兩個流行語都傳達了不願接受社會施加的壓力：包括不再追求過高的成就；認為社交參與是收益遞減、得不償失的愚蠢遊戲。

去年7月，CNN的報導指出，許多中國白領階級放棄高壓的辦公室工作，轉而尋找更彈性的藍領工作。一名來自武漢的27歲年輕人解釋說：「我喜歡打掃衛生。隨著全國生活水平提高，家政服務的需求也在飆升……轉換跑道的結果是，我的頭不再暈眩，精神壓力減輕，每天都充滿活力。」

擺爛與躺平的態度被視為抽離政治（去政治化）——拒絕以暴力方式反抗當權者，也不願與當權者展開對話。但對於感到疏離的人來說，除了這兩種選擇，難道沒有其他方式嗎？

在塞爾維亞發生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示威者不僅意識到塞爾維亞的政局已經腐敗不堪，更堅持不能讓腐敗繼續下去。

這場抗議始於去年11月，起點是諾維薩德（Novi Sad），當時一座剛翻新的鐵路車站發生屋頂坍塌事故，造成15人死亡、2人重傷。之後，示威浪潮迅速蔓延至塞爾維亞全國200多個城鎮，吸引數十萬人參與，成為自1968年以來歐洲規模最大的學生運動。

顯而易見，屋頂倒塌只是導火線，釋放民眾壓抑已久的不滿。示威者關注的問題很多，從猖獗的貪腐、生態破壞（政府計劃全力推動開採鋰礦）到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Aleksandar Vučić）蔑視民眾的態度。塞爾維亞年輕人認為，政府提出進軍全球市場的計畫其實是詭計，藉此掩飾貪腐、以見不得光的條件將國家資源賤賣給外國投資者、以及逐步消滅反對派媒體。

但這場抗議活動究竟有何特別之處？示威者的口號是：「我們沒有政治訴求，也與反對黨保持距離。我們只是要求塞爾維亞的政府機構為人民利益服務。」因此他們的訴求極為具體，包括：要求政府公開諾維薩德車站翻修工程的所有文件，讓事情透明化；獲取事故相關的完整資訊；撤銷對去年11月在第一波反政府抗議活動中被捕人士的指控；對那些在貝爾格勒攻擊示威學生的人展開刑事調查與起訴。

因此，抗議者希望切斷執政黨對政府機構的掌控，以免國家成為武契奇的人質。武契奇政府的反應很激烈，並採用拳擊中的「纏抱」（clinching）技巧——拳擊手用雙臂纏抱對方，阻止對方自由出拳。

武契奇愈是恐慌，就愈急於想和抗議者達成某種協議。但是抗議者拒絕任何對話。他們已經明確提出訴求，並堅持無條件達成這些訴求。

傳統上，大規模抗議通常隱含著暴力威脅，同時也保持願意談判的開放態度。然而，塞爾維亞的抗議卻恰好相反：抗議者未揚言訴諸暴力，同時也拒絕對話。這種單純直接的做法令人困惑，而明顯缺乏領導人也同樣讓人困惑。從這種狹義的角度來看，這場抗議確實與「擺爛」有某些相似處。

當然，最終有組織的政治力還是會介入。但截至目前為止，抗議者標榜「去政治」的立場，實際上為一種全新的政治模式創造了條件，而不是讓舊有的政治戲碼以換湯不換藥的方式繼續下去。要真正實現法治，首先必須清理現有的障礙與問題。

這正是全球應該無條件支持這場抗議的理由。這場抗議證明了，一場單純、直接地呼籲法治的行動，可能比無政府主義式的暴力更具顛覆性。塞爾維亞人民希望建立真正的法治，而不是讓那些潛規則繼續為貪腐和威權統治開方便之門。

這些抗議者與1968年主導巴黎及西方各國示威活動的無政府主義左派截然不同。當塞爾維亞抗議者封鎖諾維薩德（Novi Sad）跨多瑙河的一座橋梁24小時後，決定再延長三個小時，以便清理現場。試想，1968年在巴黎投擲石塊的抗議者會做同樣的事嗎？

或許有人會認為，塞爾維亞抗議者這種帶有政治動機的「去政治化」立場（apoliticism）是虛偽的，但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這正是他們的激進性所在。他們拒絕按照既有（且大多是不成文的）政治遊戲規則，而是試圖根本性地改變現有核心體制的運作方式。

其實整個事件中最虛偽的莫過於歐盟。歐盟不願對武契奇施加任何壓力，因為擔心他會轉向俄羅斯。歐盟執行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曾公開支持喬治亞人民「為民主奮鬥」，但對於塞爾維亞的抗議行動卻異常沉默——儘管塞爾維亞自2012年以來一直是歐盟的候選國。歐盟之所以放任武契奇為所欲為，是因為他承諾維持穩定，並出口鋰礦（鋰是電動車電池的關鍵原料）。

即便傳出選舉舞弊的指控，歐盟仍選擇袖手旁觀，拒絕批評，這一再讓塞爾維亞的公民社會陷入孤立。那麼抗議現場幾乎看不到歐盟旗幟，這還值得大家驚訝嗎？20年前，烏克蘭等國家曾經發動「顏色革命」，希望透過親西方運動加入「民主的西方」，但現在，這種想法已經不再有市場。歐盟的政治影響力再次跌至新低。

齊澤克（Slavoj Žižek），歐洲高等學院哲學教授，倫敦大學伯貝克人文學院國際主任，著有《基督教無神論：如何成為真正的唯物主義者》（Christian Atheism: How to Be a Real Materialist，暫譯）

（翻譯：張瑩，責任編輯：國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