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派眼中的時代洪流,實際上不過是一連串偶然事件的疊加產物。
~美國史密森學會傑出學者 田納(Edward Tenner)
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創新,其意料之外的後果多為微觀層面,而新一代的非預期後果,無論利弊,都將是宏觀的。首先登場的是谷歌,它的創辦人首創的演算法看似根據過往的搜索結果、引導用戶找到最相關的資訊來源。不同於雅虎的人工分類與篩選模式,Google將選擇權交給演算法,暗示資訊的流行(熱門)程度勝過權威性(專業性)。這等於是邁出第一步,朝向實現1980-90年代學術界某些領域盛行的知識無政府主義(epistemological anarchism)。
接著是 Facebook 與 Twitter,它們進一步擴展「群眾外包」(crowdsourcing)的概念,讓使用者不受守門人把關、也無須付費,就能自由發表與傳播意見——是蓋茲「零摩擦」承諾的延伸。這些平台,加上 YouTube 等其他網站,幫助實現了1980與1990年代網路理想家所描繪的「虛擬社群」。紐約大學媒體研究教授、自由文化運動健將薛基(Clay Shirky)在2008年著作《鄉民都來了》(Here Comes Everybody),熱情宣布社群媒體時代正式來臨。
所謂Web 2.0猶如一記上勾拳,擊中傳統權威的下巴。社群媒體公司大量蒐集並運用用戶的背景與瀏覽習慣等資料,將廣告精準投放給少數可能消費的對象。廣告預算流向這些線上平台,重創傳統媒體的商業模式,引發一連串的倒閉與併購,進一步加速美國新聞媒體集中化或壟斷。等到 COVID-19 疫情爆發,傾向於重視公衛專家意見的穩健媒體已所剩無幾。
另一記重拳來自於流行文化和政治領域的網紅。在疫情期間,英國流行歌手斯泰爾斯(Harry Styles)據報是社群媒體上影響力最大的網紅,他關於COVID-19的每條推文平均獲得9.7萬次轉發。當局和社群媒體平台陷入難以解決的兩難困境:只有少數人表達異議,但他們非常積極、狂熱,導致他們的聲音在社群平台上被放大,產生了不成比例的影響力。但是若對疑似錯誤訊息進行管制或審查,會招致指責,而這指責反而會引發更多關注。
即使是擁有專業資格的專家,其中有些人在社群媒體推波助瀾下,成了我所謂的「另類權威」(alt-thorities):指的是曾在各自領域被邊緣化、但成功透過社媒直接擄獲公眾注意力的人物。其中一些人物如今在川普政府擔任高級職位,包括貿易保護主義經濟學家納瓦羅(Peter Navarro)、轉行成為電視江湖郎中的心臟外科醫生奧茲(Mehmet Oz)、健康醫療經濟學家巴塔查里亞(Jay Bhattacharya)等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前環保律師、反疫苗運動活躍人士甘迺迪(Robert F. Kennedy, Jr.),他目前擔任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部長。這些人都打破政治中立、共識驅動的科學傳統。
曾被承諾可以擺脫「傲慢把關者」控制、自由發表內容的網路創作者,也同樣遭受打擊或挫折。2019年,即便是在疫情爆發之前,美國作家協會的一項研究顯示,自2009年(當年經濟陷入衰退)至2017年的8年期間,作家的收入下降42%,原因是谷歌、臉書和亞馬遜的影響。例如,亞馬遜在紙質和電子書籍市場的壟斷地位,刺激二手書市場,並加速出版業整合,最後擠壓新書合約的競爭空間。
如今,AI再次對創作者造成衝擊——無論是作家、視覺藝術家還是作曲家,無一倖免。領先的大型語言模型(LLMs)最初依賴大量文本與圖像進行訓練,這些資料絕大多數未經原作者授權。起訴這些公司的原告如今正面臨強大的遊說勢力;而這些被指控的公司則以「合理使用」原則作為保護自己的盾牌。最糟糕的是,新一代LLM愈來愈依賴之前的產出進行訓練,這可能會導致AI 產出的質量下滑,這種現象稱為模型崩潰或「劣化」(sloppification)。
LLM問世後沒多久,許多菁英專業人士認為,雖然AI可能取代基層工作的部分職能,但也能幫助人類提升表現。但近期研究挑戰了這個假設。根據一項針對生成式AI模型對自由業人士就業影響的研究,作者的結論寫道:「我們發現,即使是服務品質較高(根據〔自由業者〕過去表現和受雇紀錄評估),也無法有效緩解AI帶來的就業衝擊。事實上,我們發現有證據顯示,頂尖自由業者反而受到AI不成比例的嚴重影響。」儘管企業似乎仍然偏愛雇用菁英,但已有少數企業開始轉向雇用經 AI 增強的中階技術人員,特別是因為有證據顯示,菁英員工並沒有從新技術中獲得預期的倍增效應;相反,他們可能因為AI等新技術而降低生產效力。
創作者是否可以靠成為「網紅」彌補持續萎縮的收入與發展前景?大概不能。2024年,《華爾街日報》報導稱,近半數網紅在上一年賺取的收入不到1.5萬美元。一位抖音創作者千萬播放量的視頻,僅獲得120美元報酬。
最後,悲哀的是,網紅影響力甚至可能演變成真正的暴力衝突。2021年1月6日保衛美國國會大廈的警察對此深有體會。過去20年,許多思想家曾預測,人們透過行動網路與社群媒體自發性組織抗議(這現象被進步技術思想家萊茵戈德(Howard Rheingold)稱為「智慧暴民」),將會推翻一個又一個腐敗的威權政權。但實際上,2021年參與國會山莊暴動的挺川人士也以為他們正是在做這件事。
如同薛基所說:「協調原本是一盤散沙的群體,這樣的能力會不斷增強;社群工具推陳出新……作為一個群體,能自由行動,本質上是政治性的。」他的預言無比正確,但他忽略了反過來的情況:可用性必然伴隨可濫用性——或是我所說的「偏離常規的創意」。
我不禁思索,默頓若目睹2025年的世界會作何感想?這個意料之外的後果所淹沒的時代,早已超出他那一代人的想像極限。這位學者當年拒絕扮演先知,實屬明智。如今矽谷正在反噬培育它的搖籃:常春藤盟校、加州柏克萊大學、史丹佛大學、國家科學基金會,更遑論那些曾謳歌烏托邦網路文化的進步報刊。而人們似乎找不到任何有效的反擊之道。
但吊詭的是,我卻在混沌中看見希望:左右兩派眼中的時代洪流,實際上不過是一連串偶然事件的疊加產物。這些結果固然可能導向災難,卻同樣也擁有創造意料之外美好結果的潛力。
不妨看看維也納的命運: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這個戰敗帝國的首都深陷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的暴力撕扯,先被納粹德國吞併,後遭蘇聯部分占領直至1955年。而如今,維也納卻連續三年蟬聯全球最宜居城市。或許我們可以用維也納記者波爾加(Alfred Polgar)的那句戲謔來自我安慰:「當前形勢無望,但並不嚴重。」這名言常被誤以為出自同時代的克勞斯(Karl Kraus)。(系列二之二)
田納(Edward Tenner),史密森學會雷梅爾森中心( Lemelson Center)傑出學者,最新著作是《興登堡號為何設有吸煙室:意想不到的後果論文集》(Why the Hindenburg Had a Smoking Lounge: Essays in Unintended Consequences,暫譯)。
(譯者:張瑩, 責任編輯:國際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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