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熟製程突圍：化合物半導體將成為中國下一個「科技鎖喉點」？

隨著美中科技競爭升溫，美國與科技民主國家對中國的先進製程半導體發展設下重重限制，但並沒有因此中止中國追求晶片自給自足。中國不只透過白手套轉賣與走私等方式取得關鍵技術與設備，也砸下重本投資國產企業，期望增進先進設備與晶片的自給率。在先進製程以外，成熟製程半導體的發展因為相對不受美國制裁影響，中國於此領域強勢擴張，不只提升晶片自給率，也對外傾銷過剩產能擾動全球市場。為此，美國貿易代表署（USTR）在去年12月23日宣布對中國半導體政策發起「301調查」，若調查結果顯示中國確實使用不公平貿易手段傾銷成熟晶片、侵害美國商業利益，美方將使用關稅或其他手段反制中國。

在成熟製程半導體中，中國尤其看中兼具商業與國安價值的化合物半導體。中國政府資助本土廠商，壓低價格，打入海外市場，並與本土電動車品牌建立紅色供應鏈消化產能，保護本土廠商而排擠海外廠商。在短短幾年間，中國政府培養出天岳先進與天科合達等碳化矽基板廠，已然躍升為化合物半導體基板這個新興市場的重要玩家。

Wolfspeed與天岳先進：殞落的霸主與後起之秀

基於碳化矽與氮化鎵半導體的商業與戰略價值，中國近年積極布局此領域。中國政府稱碳化矽與氮化鎵半導體為「第三代半導體」，相對於元素半導體為第一代半導體、砷化鎵和磷化銦半導體為第二代半導體，意在開闢第一代與第二代以外的科技競爭新戰場，期望靠著國家支持一舉彎道超車。

2021年，中國政府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規劃未來將大規模投資碳化矽與氮化鎵半導體。中國的信心來自三個背景：首先，化合物半導體尚無企業握有絕對的領先技術與市佔率，不像主流矽半導體基本上被台美企業所主導。其次，中國龐大的電動車市場搭配一系列補貼，用以消化化合物半導體的本土產能。最後，化合物半導體的使用的技術僅需要成熟製程，因此較不受到美方目前的晶片與設備的禁令所影響。

中國政府的大力支持快速改變了化合物半導體產業的格局。以碳化矽基板為例，過去基板產業以美國、歐洲與韓國為大宗，但近年中國基板廠強勢崛起，挑戰了傳統大廠的領先地位。中系廠商鯨吞德國企業SiCrystal與韓國企業SK Siltron的市佔率，而昔日最大碳化矽基板廠——美國整合碳化矽企業Wolfspeed也面臨來自中國的嚴峻挑戰。

2021與2023年碳化矽基板全球市佔率

Wolfspeed成立於1987年，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整合碳化矽公司，產品包含碳化矽材料、功率模組、功率元件等，主要應用於汽車、飛機與再生能源。時至2021年，Wolfspeed在碳化矽基板的市佔率以62%獨冠全球。然而，Wolfspeed的市佔率正在迅速被來自中國的後起之秀瓜分——北京天科合達與山東天岳先進。天岳先進則創立於2010年，專攻碳化矽基板，目前在濟南、上海與濟寧設有工廠，並在日本設有分公司。在2021年時，天岳先進在碳化矽基板市場的市佔率還不到2%，短短兩年後2023年天岳先進的市佔率已經攀升到14%，2024年躍居全球第二碳化矽基板廠。同時，Wolfspeed的市佔率在兩年間從62%滑落至33%，霸主地位搖搖欲墜。

2020-2024Q3 固定資本形成 （百萬美金）

2020-2024 稅後淨利 （百萬美金）

為了扭轉頹勢，過去五年間Wolfspeed的固定資本形成翻了十倍，然而這些投資未能轉換成營收和獲利。即使營收在五年間成長一倍，Wolfspeed受到歐美電動車市場成長放緩的影響，從2021年開始虧損越來越嚴重，2024年虧損8.64億美金。相較之下，天岳先進掌握了中國電動車的出海口，淨利較為穩定並且在2024年轉虧為盈。

中國價格戰與紅色供應鏈

科技民主國家在化合物半導體產業的敗退僅僅是冰山一角，中國政府的支持已經讓中國企業在成熟製程的許多領域站穩腳步。中國政府近年積極打造「國家隊」，這些企業多是中國政府由直接成立與經營的國營企業，也有部分是受到中國政府認可的民營企業。一旦企業獲選成為「國家隊」，意味著他們將得到政策補助，例如總額高達1.5兆台幣的國家大基金三期。國家補助同時也是給民間投資機構的訊號——國家認可這家企業值得投資，於是地方政府與民間資金也會加碼投資，確保了「國家隊」資金來源。

除了大眾熟知的政府補助，中國企業的另一項利器則是電動車產業環環相扣的紅色供應鏈。隨著美中科技競爭加劇，美國也加碼補助半導體大廠。然而，就算晶片法案預計挹注7500萬美金給Wolfspeed，同時阿波羅全球管理等私募基金也加碼投資7500萬美金，它仍然不敵中系廠商透過大規模生產壓低成本的價格戰。中系廠商積極擴產晶圓與基板，2024年已佔有約全球一半的碳化矽基板產量。Trendforce分析，6吋碳化矽基板已經從2022年的每片1000美元暴跌至2024年的每片600美元，中國廠商甚至可以低至400美元。如此低價讓製造碳化矽基板幾乎無利可圖加上歐美電動車市場成長放緩，嚴重打擊Wolfspeed等非中國廠商。至於中國廠商則靠著政府補貼與國內電動車需求度過難關，譬如天岳先進的淨利反而在2024年由虧轉盈。

近年地區收入來源

中國碳化矽半導體得以席捲全球，可歸功於比亞迪等有全球影響力的中國電動車廠商。比亞迪提供了龐大的晶片需求，而且優先使用中國製晶片，打造了一條從碳化矽基板到電動車的紅色供應鏈。受惠於這個模式，2023年天岳先進的收入有62%都來自中國國內。與此同時，天岳先進等中國廠商也用低價打入國際市場，擠壓Wolfspeed等歐美廠商。Wolfspeed以美國與歐洲的訂單為主，2024全年收入來源16%來自美國、28%來自歐洲。然而，歐洲半導體如英飛凌為了分散風險，在2023年也開始採購天岳先進與天科合達的碳化矽晶圓與基板。天岳先進以中國訂單為基礎再進軍歐美市場，但Wolfspeed卻不能反過來這樣做：一旦中國的碳化矽基板技術成熟、產能充足，必然是以國產基板優先，不會再讓相同商品的歐美廠商有機會回歸中國市場。

中國將橫掃成熟製程全球市場

在價格戰與紅色供應鏈的夾擊下，Wolfspeed的殞落在短時間內難以逆轉，而且不只是個案。值得注意的是，價格戰與紅色供應鏈在全球科技市場並非首見，過去中國就已經使用這兩種手段拿下面板業與電池產業。管制先進製程僅僅拖慢中國在先進製程的發展，中國近年在化合物半導體市場成功的經驗，將鼓舞中國未來持續運用價格戰與紅色供應鏈進攻成熟製程的其他領域。待非中國廠商被迫退出市場，中國反而掌握了新的「科技鎖喉點」。

這對台灣廠商無疑是一大威脅。面對美國對中經濟脫鉤的趨勢愈發明確，台灣應借勢促成美方針對中國成熟製程領域，加諸更加積極的反制措施，包括出口管制，或是禁止軍事產品、關鍵基礎建設、具資安敏感的資通訊產品等領域採用中國半導體零組件等。這也應當是台灣政府近年「非紅供應鏈」倡議的重要策略目標之一。

※作者為科技、民主與社會研究中心經濟安保組兼任分析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