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我還當奉俊昊是一個左翼傾向的導演吧,哪怕他只是基於義憤,我仍期待他一以貫之延續他過往作品的對不平等世界的譏諷。但作為奉俊昊《上流寄生族》之後進入好萊塢市場的第一部作品,《米奇17》讓我失望,它證明了「吃敵人的飯,砸敵人的鍋」之不可能。
《米奇17》的設定和前半部,仍然讓觀眾抱有期待,無論從意識形態的角度,還是從電影敘事藝術的角度,都展現了奉俊昊的極端構思之妙。米奇的遭遇之離奇、之被動,可能只有卡夫卡式的主角可以媲美,我們大可以這樣改編:「一天早上,米奇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醫療實驗用小白鼠⋯⋯」
這樣說已經夠仁慈了,其實米奇接近於侵華日軍731部隊所殘害的「丸太」(Maruta,原意為木頭,指731部隊人體試驗中的被試驗者)——尤其當他一再地被用做進行病毒試驗、酷寒試驗等的時候,我毫不懷疑奉俊昊看過台灣導演牟敦芾的《黑太陽731》才會拍出如此殘酷的鏡頭。
米奇因為在地球混不下去了,簽了剝削條約成為可以循環再生的「先耗員」,坐上了太空殖民飛船前往可能適合人類生存的尼弗海姆星球。飛船上等級鮮明,大多數戰鬥員、船員、先耗員均須接受嚴苛的再造食物配給,甚至性愛限制,因為後者消耗太多卡路里;同時那個明顯是影射川普的飛船領袖卻享受高級牛排、帶卡拉OK的奢華寢宮等等,並且有整個醫療隊和宣傳片攝製組為他服務。
這讓我想起《雪國列車》的大膽設定:在全球陷入寒冷災難的近未來,只有一列安裝了所謂永動機的列車,帶著上千上萬的幸存者在環繞地球的軌道上無窮無盡的行駛。列車被嚴格區隔為車頭階層和車尾階層,依賴中層的士兵維系前者對後者的壓迫和剝削(具體化為帶走後者的孩子去充當“永動機”的人肉零件)。飛船上那個回收一切垃圾和屍體以再造食物與再生人體的熔爐,則比雪國列車上的蟑螂再造食物機更勝一籌。
說到底,殖民飛船領導的思維與當年日本殖民軍領導的思維無異。在殖民領導眼裡,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賤民,中國東北人不用說,就連中低階日軍也一樣(最近有一本暢銷漫畫《滿洲鴉片小隊》對此多有披露);外星原住民被視為可做醬汁的「詭蟲」,米奇被視為「丸太」自不待言⋯⋯但更可怕的是,包括米奇和他的女友,所有船員都相信一點:米奇的一次次慘死和再打印復活,是人類進步的必要犧牲。
這從米奇的自我欺騙的一句話可見:「我是消耗體,被拋棄和被燒掉,是我饋贈給人類的大禮。」
這正好應了當年《雪國列車》引出的疑問:「如果犧牲是換取更好的世界的必要條件,那麼可不可以接受犧牲,以及誰來犧牲?」在《米奇17》裡,我們基本上只看見米奇在不斷犧牲,沒有人質疑這裡面的慘無人道、不公不義,甚至深愛他的女友娜莎,垂涎的也只有他永葆青春的肉體(即使是回收垃圾列印而成);他的「朋友」提莫則直接參與到飛船對他的剝削中,利用他的「不死身」牟私利。
這一切極惡的麻木、共犯狀態,直到米奇18的出現才似乎帶來轉機。米奇18擁有和17完全不一樣的性格,後者軟弱、認命,並且有強烈的原罪感,認為自己遭受的一切厄運都是對童年犯錯的報應,前者卻剛烈、不屈,處處挑釁既有「規則」。
電影也在此處急轉直下,本來這裡有兩個可能令電影變得嚴肅有力起來的走向可供發揮的:一,米奇18可以瘋狂報復,以暴易暴,聯合被激怒的外星生命展開對所有不在乎他生命的地球人的屠殺,這樣起碼可以成就一部虛無主義的黑色電影。二,也可以植根於米奇17面對兩個自己的存在,進而反思人類獨立意識何為,生命意義何在,資本對複製的依賴和恐懼意味著什麼,就像電影「致敬」的另一個關於生命複製倫理的科幻片《月球》那樣⋯⋯同時,這些問題也可以指向現實的AI時代帶來的種種異象。
可惜的是,奉俊昊對這些統統淺嘗輒止,他和他的團隊似乎更樂意把鏡頭用來諷刺川普和MAGA、白人至上——當然這個議題也很有迫切性,可是奉俊昊把事情簡單化了,令電影變成一部幼稚的作品。川普的邪惡被漫畫化,並且只歸咎於他的私慾,忽略了造王的力量基於共業——就像我們現在忽視選擇川普的過半數美國選民一樣,電影(和現實)都放棄深究挺川選民的由來,簡單視為愚民被洗腦和暗示背後什麼深層政府什麼共濟會,其實都於事無補。
電影的天真還在於外星生命異形蟲的設定,首先它們這麼善良無害吃什麼為生?他們不報復人類是基於高級智慧的悲憫?這不也是一種地球人類中心主義的意淫嗎?相反,異形(Alien)電影的求存殺戮,才是基於外星生命角度的「政治正確」。
最後一點幼稚,是娜莎與其他船員、科學家等的「覺悟」來的太晚太機械性,毫無說服力,忽視她們是階級分化的受害者,同時也是受益者。就像她們的房間和床舖之大的不合理,純粹為了那些床戲而定,忽視了飛船空間的分寸必爭,她們的麻木與覺醒都為奉俊昊簡單輕淺地說一個好萊塢童話而服務。
這時我不禁懷念起《上流寄生族》裡空間和角色設定的精妙,那時候奉俊昊的濃度還很足夠。比如說:居住在半地下室的金基澤一家,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活得尚有人樣,當政府滅蟲隊在街上噴藥滅蟲,父親基澤嚷嚷着不用關窗,順便讓他們滅一下家裏的蟲子——結果下一步,就是全家人被飄進來的藥霧嗆得要死——他們不知道,自己就屬於會被滅掉的蟲子。
娜莎她們,會有這種覺悟嗎?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世代傳媒股份有限公司
信箱:service@upmedia.mg
電話:+886 (2) 2568-3356
傳真:+886 (2) 2568-3826
地址:新北市新店區寶橋路188號8樓
探索網站
地址:新北市新店區寶橋路188號8樓
電話:+886 (2) 2568-3356
傳真:+886 (2) 2568-3826
e-mail:service@upmedia.mg
關注我們的報導社群
提供新聞:news@upmedia.mg
投書評論:editor@upmedia.mg
客戶服務:service@upmedia.mg
廣告合作:ad@upmedia.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