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原名為もののけ姫,直譯應該是:物怪公主。もののけ可以解釋為介於死靈與生靈之間被詛咒的存在,もの除了物還有鬼、精靈的意思,但並非幽靈,更非另一個譯名「魔法公主」。女主的暱稱是阿珊,是一個被流民父母遺棄在森林裏的女嬰,被犬神撫養長大,自覺站在森林這一面對抗人類——物怪與公主,這個組合命名來自人類對她又恨又畏的心情。阿珊索性給自己戴上一個繩文時代(日本新石器時代)風格的土偶面具,神出鬼沒,呼應了這種恐懼。男主名為飛鳥,這個名字則會讓我們想到日本的「飛鳥時代」(592年-710年)。這兩個時代都離《幽靈公主》年代設定的室町時代甚遠。
飛鳥所屬的弱小部落被設定為蝦夷,一個現在日本不再存在的民族。《日本書紀》中對蝦夷的記載是:「其東夷也,識性強暴,凌犯為宗。村之無長,邑之勿首。各貪封界,並相盜略。亦山有邪神,郊有奸鬼。……其東夷之中,蝦夷是尤強焉。男女相居,父子無別。冬則宿穴,夏則住樔。衣毛飲血,昆弟相疑。……故往古以來,未染王化。」——基本也是被極盡妖魔化的、與物怪無異的「文明」的非我族類。
飛鳥的設定也接近古書描述:「男女並椎結文身,為人勇悍。」與之相類,阿珊帶著土偶面具、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換言之,他們都是日本發展到大和民族一統天下的室町時代(1336年—1573年,約與明朝同時,動畫裏還提到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可見是故事發生於室町時代後期)的過程裏被淘汰的、過時的或邊緣的族群。他倆還有一個共同點——在「文明人」眼中他們都是被詛咒、被棄養、被驅逐的人。
這不但是毫無皇族認證的公主王子,《幽靈公主》更進一步,把他們描繪成雙手沾滿敵人和「邪魔」之血的角色,和《風之谷》裡會因為殺人而自責陷入迷惘的真公主娜烏西卡不同。娜烏西卡的痛苦會以名叫『虛無』的骷髏怪物的形象出現在她的內心世界對她予以譴責。而《幽靈公主》裏的鹿神並沒有譴責飛鳥他們的殺人,整部電影裏都沒有譴責。「如果有邪魔,整個世界都是邪魔」,宮崎駿借片中疙瘩和尚口說,因此邪魔也不能譴責。
神不會因為人的愚昧或者仇恨生氣,無論這人是否站在自然這一邊。宮崎駿安排了飛鳥對殺人的猶豫,但還是讓他的「邪魔」之力射下武士們的雙手或者首級——這是日本主流動畫罕見的血腥鏡頭,曾經嚇到宮崎駿的傳統影迷。對此,宮崎駿也毫不含糊,指出自然的本性就是兇暴殘忍的——而它們的兇暴殘忍相較於人類的兇暴殘忍,區別在於自然及其神有尊嚴(見《折返點:1997-2008》)。
當然,從第一部電視動畫長片《未來少年高立》開始,宮崎駿的自然與「科技文明」之間的關係都是劍拔弩張的,以至於觀衆常誤會他和吉卜力動畫是單純環保主義者,使他深感困擾。《幽靈公主》於是加入了日後也將不斷強調的一點:即使人類善惡兼存、傷害自然,但為了活下去必須如此,我們必須找到和自然共存的方式而不是單純從自然的角度去否定人類的「進取」。
「活下去」,這句話從《風之谷》到《起風了》、《少年與蒼鷺》一以貫之,都是在嘗試回答掙扎在戰時、戰後的那個少年宮崎駿,進而回答絕望的全人類——其實《起風了》的原稿結尾處,菜穗子說的是「快來啊」,代表死亡的呼喚,但是宮崎駿將菜穗子的話改成了「活下去」,完全相反。
「少女在最後應該會對少年說:『我喜歡飛鳥。可是我無法原諒人類。』少年微笑著回答:『那樣也無所謂。請和我一起活下去吧。』」——宮崎駿在《幽靈公主》的企劃書則這樣寫道,在另一個訪談裏他更說:「總之,我們必須思考的是,要心懷仇恨或存著無法痊癒的遺憾去寫歷史,還是以死者已矣、生者必須努力活下去的觀念來述說世界。『活下去吧。』這句代表本片的標語,雖然是糸井重里先生連寫了好幾十個都不行之後,最後才留存下來、最簡單不過的標語,但我覺得若缺乏這樣的眼神,人類將無法在今後的世界裏存活。」
也許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幽靈公主》在處理達達城的女工們對阿珊的敵意、處理黑帽大人對森林裏的鹿、犬、豬神的敵意的時候,也毫無譴責,因為在宮崎駿眼中,這些人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我不想讓《幽靈公主》成為助長觀衆不信任人類的電影。不過,我也將人類是善類的觀點予以捨棄。畢竟每個人的心裏都同時有愚味的部分和聰明的部分。這才是真正的人。」宮崎駿曾在電影上映前這樣宣告。
那麼說來,其實飛鳥和阿珊這兩個完美的少年,算不上「真正的人」?即便是相對於宮崎駿電影裏其他被詛咒的男人,飛鳥都顯得過於完美和大義凜然。被詛咒的角色除了紅豬,還有日後的哈爾、白龍、蒼鷺……都更有血有肉一些,至於《蒼鷺與少年》裏的少年,更被直接命名為真人,也是期許他直面自己的黑暗面吧。
不過,在面對森林存亡時的態度時,飛鳥又比決絕的阿珊,以及此前《未來少年高立》、《天空之城》、《風之谷》裏的男主貌似更成熟一些。
電影的結尾拋出這個問題:復活了的森林還是原來的森林嗎?——阿珊說鹿神死了,那就是不承認森林的重生;飛鳥說它沒死,這就符合宮崎駿的日本自然觀:他承認日本今日的自然是經過一代代日本人的介入改造而來的,而這自然除了是鳥和魚的自然,也是蚊子的自然和人類的自然,沒有善惡高下之分。作為極端主義者的感性我當然是站在阿珊這邊的,但理性我可能還是會勉強同意宮崎駿。
一如面對戰爭主題,面對環保主題的時候宮崎駿基本是個左翼,但不是完美的刻板的左翼,而是複雜甚至矛盾的左翼。我們都知道他曾經信奉社會主義,「當有了自我意識的時候——其實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確立了自我意識——當我離開父母的庇護,發現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在暗夜行路時,當我決定獨立觀察,獨立思考,走自己的路時,社會主義的確是一根堅實的柺杖。」宮崎駿曾如是說(《風之歸所:從娜烏西卡到千尋的軌跡》)。
但從《幽靈公主》開始,我們可以看到被左翼信仰所掩蓋的現實/虛無主義漸漸不可抑止,尤其在《起風》和《蒼鷺與少年》這兩部直接關涉二戰的電影中。宮崎駿在某個訪談中開過一個玩笑:「如果飛鳥換種說法,說『我要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森林服務的事業中去』,結局似乎就簡單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句話無疑是對雷鋒日記「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的戲仿,其反思可見一斑。
但這也回答不了《幽靈公主》的終極詰問:「你可以犧牲你自己,但可以犧牲你愛的人去救這個地球或這個文明嗎?」——飛鳥註定沒有答案,因為他還不知道他愛的是幽靈公主,還是黑帽大人及達達城的全體女眷呢。就像宮崎駿真誠地不知道他更愛的是自然還是全人類一樣,但他掙扎著想兩者都愛,因此他和飛鳥依然只能選擇犧牲自己。這是反覆的折返,更是不歸路。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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