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日,美國總統川普在白宮記者會上高調宣布,針對全球主要貿易國祭出「對等關稅」(Reciprocal Tariffs)政策,宣稱美國長期被不公平貿易對待,如今將針鋒相對,調整各國輸美商品的關稅稅率。根據其公布的清單,台灣名列其中,未來將被課徵32%。
許多人或許仍以為,這不過是川普一貫的政治語言,或某種對中國貿易戰的延伸。但事實上,此次針對台灣課徵高額關稅的舉動,意味著一個更深層的地緣政治經濟變局:美國將以關稅作為國力投射與供應鏈重組的工具,對盟友也不再手軟。
對於這種以貿易為手段進行戰略壓迫的手法,政治經濟學家艾伯特・赫希曼(Albert O. Hirschman)早在1945年出版的經典著作《國力與對外貿易結構》(National Power and the Structure of Foreign Trade)中就已洞見其本質。他指出,對外貿易表面上看似是互利互惠的交換機制,實則潛藏著權力不對稱的結構。當一個國家在貿易上嚴重依賴另一國,這種依賴本身就可能被轉化為政治支配與施壓的管道。
赫希曼稱此為「影響效應」(influence effect):一國若能使他國出口集中於本身市場,或其供應鏈無可取代,便能利用「中斷貿易的威脅」作為地緣政治操控的工具。此種策略在1930年代納粹德國對東歐鄰國的貿易安排中已有明確體現。納粹政權透過雙邊協議,讓奧地利、匈牙利、羅馬尼亞等國出口嚴重依賴德國市場,進而迫使這些國家在外交與軍事上屈從。
如今,美國對台灣的依賴結構正好是相反的格局。過去是強國利用貿易依賴來操控弱國,而今天,美國對台灣製造的電子零組件產品與台積電的晶片製造依賴甚深,卻反而以此為由,對台灣課徵懲罰性關稅。這種「反向赫希曼效應」(reverse Hirschman effect)——強權因自身依賴而企圖扭轉支配關係——正是川普此次政策的關鍵邏輯。
此次事件,也讓台灣政府與人民再次看清國際現實:即使我們是華府口中的「民主燈塔」、供應鏈的「關鍵夥伴」,當涉及美國內部利益重整與選舉邏輯時,川普對我們也毫不留情。
與此同時,歐洲的反應顯得更為務實。面對川普對歐盟加徵20%關稅,法國總統馬克宏4月3日立刻公開呼籲歐洲企業「暫停對美國的投資」,直到美歐貿易關係明朗化為止。他在與法國工業界代表會議中表示:「近期宣布或即將進行的投資應暫停,直到與美國的情勢明朗。」
藉由「暫緩投資」這種企業界可控、具彈性、但足夠有份量的手段,來對美國釋放警訊:貿易不能片面操作,否則將損害你所需的外部投資與產業鏈信心。
對台灣而言,我們是否也該有類似的策略性回應?台積電對美投資金額將高達1650至2000億美元,這不只是企業全球經略,更是國家戰略布局。我們無需立即宣布撤資,但可與法國一樣,釋放出「投資暫緩、靜待情勢澄清」的政策訊號,讓美方理解:企業信心與政策穩定密不可分,若任意施加關稅懲罰,只會逼使合作夥伴重新計算成本與風險。
我們也不必模仿中國式的強硬報復,但不應以「我們不能刺激美國」的自我設限繼續容忍。赫希曼在書中提到,弱國未必全然被動,關鍵在於如何運用有限的工具創造迂迴空間。誠如他所說:「弱者或許仍能在制約自身的體系中靈活周旋,出奇制勝,讓強者感到意外。」台灣並非沒有籌碼,而是我們常常忘了使用它。
在這波對等關稅名單中,台灣與中國、越南、印度等列為高關稅對象,看似公平對等,實則未審市場結構差異。台灣對美出口多為高科技產品,其中逾七成為美商下單委託製造的電子零組件,如蘋果手機的A系列晶片、高通5G元件、輝達GPU皆出自台積電。這些產品在全球幾無替代來源,若課徵32%關稅,受害的不只是台灣廠商,更包括整條美國科技供應鏈。
但川普並不在意這些效率損失。他的目的是讓美國企業「回家」,將供應鏈搬回本土,哪怕成本高昂、效率下降。他所訴求的不是市場「最佳化」,而是「可控性」,即對生產、課稅、就業與技術轉移的主權重新掌控。而台灣,正因為技術太強、出口占比太高、對美關鍵角色過於明顯,反而成為「美國工業復興」的祭品。
赫希曼指出,當依賴關係進入極端不對稱狀態時,強勢國家反而會將這種不對稱視為脅迫工具。他寫道:「真正產生影響力的,不是貿易中斷本身,而是中斷的威脅。」今日川普未真正中斷對台貿易,但僅是以32%懲罰性關稅的一紙預示,就已產生壓迫性效果,企業恐慌、股價震盪、外交焦慮一併爆發,正是赫希曼理論的現代演化版。
更諷刺的是,美國對台灣的關稅制裁,並非因為我們不合作,反而是因為我們過度依賴、過度配合。在川普眼中,台積電與其說是盟友,不如說是美國在全球晶片戰爭中的「外包供應商」;而他要做的,是逼迫這家供應商交出更多投資、更多產能、更多控制權。
台灣該如何應對這場不公不義的關稅打擊?是否該立即暫緩台積電於亞利桑那州的投資擴建案,以示抗議?此事並非單純的「報復性撤資」,而是合理的策略回應。畢竟,川普的政策根本未考量台積電對美國產業的貢獻,甚至無視其在美國境內已創造千人就業與技術移轉的現實。
若在此情況下,仍照表操課投資上千億美元,只會讓對方認定台灣不敢反擊,從而在未來更多議題(如軍售議價、技術移轉、地緣政治安全承諾)上得寸進尺。因此,台灣應考慮暫緩相關投資,以爭取更多談判空間與政策說明。這不意味反美,而是要求尊重與對等,是建構「高技術戰略夥伴關係」的基本邏輯。
同時,台灣也應啟動多邊布局。包括與歐盟、日本、南韓建立高科技產業戰略協議,以分散出口市場;並同步啟動與美國國會、州政府層級的溝通管道,讓友台議員與地方政府明確知悉:關稅懲罰將損害地方就業與科技發展,而非提升美國競爭力。
在再版《國力與對外貿易結構》的序言中,赫希曼反思自己當年過於強調依賴的單向性,忽略了小國在結構中的回旋空間與反制能力。他提醒我們,即便處於不對稱體系,小國仍可透過多邊策略、制度協定與政治聯盟,創造可操作的戰略縫隙。正如他在書中所言:「弱者或許仍能出其不意,透過在制約他們的體系中靈活應對,讓強者感到驚訝。」
今天台灣正站在這條路口。川普的關稅政策,並不等於美國的全部,也未必會獲得全面支持。台灣若能冷靜應對、機動談判,並精準運用自己的技術與產業優勢,或許可以將這場關稅危機,轉化為重新定義美台經濟共榮關係的新契機。
歷史再一次證明:依賴從來不是單純的脆弱,它可以成為反制的力量
※作者為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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