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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雪豹》裡外　萬瑪才旦的輪迴

廖偉棠 2025年05月12日 07:00:00

雪豹的眼神和喇嘛的眼神多次疊加，暗示著兩者對生命的分享。（圖片擷取自Youtube）

動筆寫這篇文章的今天（5月8日），是傑出的藏人導演、小說家萬瑪才旦逝世兩週年的祭日（也是他喜歡的歌手鄧麗君的祭日）。兩年前，萬瑪才旦（下圖：維基百科）因高山症導致心臟病，於拉薩市人民醫院搶救無效離世，享年53歲。

我素來喜愛萬瑪才旦的電影和小說，並曾在2014年與來訪香港的他見面。得知他猝逝的消息久久不能釋懷，後來在臉書上寫道：「如果宇宙能量守恆，不損不滅，那麼死亡就不可能是虛無。在這個層面上我理解了萬瑪才旦相信的輪迴。」

輪迴是每個銘記藏傳佛教傳統的藏人都要面對的課題，在高僧處體現為轉世靈童這樣戲劇性彰顯的形式，而凡人亦從六道輪迴中學習眾生平等。萬瑪才旦的電影《撞死了一隻羊》以及他後期小說集《松木的清香》盡可以看到對輪迴的惘與破惘，並保持其神秘不可說。

今天看到萬瑪才旦的遺作《雪豹》，更是恍然大悟。在故事的一開始，一邊閒聊婚戀問題一邊趕路的電視台攝製組，突然煞車停在空曠無一物的路上，這次司機沒有撞死一隻羊，而是好像撞到了一隻野驢——被撞的生物沒有死，消失在很遠的地平線上，誰也說不清這是一隻羊、一隻驢，還是一隻傳說中的雪豹。《撞死了一隻羊》裡面因為明確的死亡而帶來的懺悔與救贖的可能，在《雪豹》裡被懸空，這意味著眾人要在生、而不是死之中尋找救贖。

攝製組的目的地，是出家人「雪豹喇嘛」的故家，後者聯絡攝製組記者扎登前來拍攝被困於他家羊圈裡的雪豹。喇嘛和扎登兩人是中學同學關係，這個關係曾在萬瑪才旦的小說裡多次出現，比如《松木的清香》裡的警察和小學同學多傑太，失散多年再見已經生死兩隔，前者的工作責任是去火化酒駕身亡的後者，雖然在人生的不同際遇中後者早已被埋葬。「我想，一些骨灰肯定也被我們吸進了肺裏。」關於生死輪迴的關係就由這一句話神秘地帶過。

扎登即將結婚，一路上通過手機視像通話和愛人央金聯繫，兩人因為距離產生了隔閡，最後是扎登傳送喇嘛拍攝的雪豹母子影像打動了央金。但喇嘛是出家人，他鍾愛的只有雪豹——電影通過兩段似實還虛的「閃回」式黑白影像交代其因果。那是兩個前生，兩個夢境——其一是喇嘛出家前釋放了曾被家人捕獲吊打的雪豹，這段的疑點在於其中出現的喇嘛父親極其兇狠無情，與現實中那個視雪豹為神明堅持要大兒子釋放雪豹的老人大相徑庭；其二是喇嘛閉關修行一年後出關迷路，瀕死之際遇見雪豹前來報恩把他背回故家，這段的超現實不是在於雪豹報恩，而是當喇嘛被背回，在家門迎接的眾人裡竟然有換上了全副藏袍的攝製隊，背景也看似古代。

這就是萬瑪才旦電影的神秘之處。輪迴平等，體現為打破敘事線的時空上的平等，兩個前生可以是喇嘛的即時夢境，剛剛遭遇的一切都可以入夢，而入夢者也得以製造自己的夢境，包括雪豹，許多視角呈現出這是雪豹的世界，人類不過是遊蕩的幻影。雪豹以孤獨征服喇嘛，雪豹以美征服我們，但雪豹根本不在乎征服。

雪豹的眼神和喇嘛的眼神多次疊加，暗示著兩者對生命的分享。當喇嘛跳進羊圈凝視雪豹而失神，大哥金巴竟然用捕羊的套索把喇嘛弟弟硬扯回來，他擔心弟弟成為被雪豹咬死的第十隻褐羊，但他的行為也將弟弟變成了一隻羊。

金巴，這個電影裡最佳演技擔當者，大段大段的憤怒獨白如rapper輸出，也許更像另一個雪豹的靈魂寄生：野性的、狂暴的、死守公正原則的自然生存者。但當他傾訴雪豹超過需求的殺戮（咬死了九隻褐羊，飲血不食肉）幾乎出離憤怒，我想不只是因為心疼自己的羊，還有更深一層的把自己代入羊、把藏地的闖入者代入雪豹的潛意識在——這也是流動在萬瑪才旦許多作品深處的憤懣。

在萬瑪才旦小說遺作集《松木的清香》，他的兒子久美成列寫的前言《再見，阿爸》裡說：「看著眼前的布達拉宮，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有一次在機場過安檢。那個工作人員粗魯地將我的包從行李輸送帶上扔在我面前。我毫不客氣地要求他輕拿輕放，他瞪著我讓我再說一遍，我瞪著他重複了我的話。眼看我們要動起手來，您走過來制止了我，讓我裝好東西離開。離開安檢的地方，您說我要收收我的脾氣，否則以後會吃虧的。但有的時候，我用同樣的話勸您，您卻像一頭野犛牛一樣怎麼也攔不住。」

最後一句讓我想起2016年6月25日發生的事，萬瑪才旦在西寧機場因受到不尊重待遇和安檢人員發生爭執，執勤民警將他強制帶離現場，後在羈押過程中出現身體不適於27日下午入住醫院。當時我們都在微博上關注此事，聲援萬瑪才旦，事後執法者並沒有交代和道歉，不了了之。

《雪豹》裡的公權力，《塔洛》裡的公權力，也不外如是，雖然《雪豹》就像所有近年涉及社會矛盾議題的中國電影一樣，加了一個字幕作為「光明尾巴」，聲稱一切最終都得到賠償。

不過現在萬瑪才旦在超越這一切之外的世界了，就像電影中的雪豹超越了人類的心計和徒勞。他夢見了雪豹，還是雪豹夢見了他，這都不重要，或者說，同等重要。藏地深處的一個藏地，泰然不動，對闖入者的愚鈍甚至不屑於蔑視之。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