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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民的民族大哉問（之3）：同是英殖　香港和新加坡為什麼差這麼大

劉仲敬 2025年05月21日 07:00:00

香港的粵語教育和自發秩序，跟馬來西亞、檳榔嶼這些地方的自發秩序一樣，是大英帝國養大的種子。（美聯社）

Q：您認為香港人已經跨出了民族發明不可逆的節點，又認為新加坡人不是一個民族，而是被政府當作工廠員工管理的一群居民。請問同樣是由大英帝國殖民地轉型為城市國家，何以差距如此之大？

劉仲敬答：

民族發明跟自發秩序有點關係，是自發秩序的一層保護膜。

你先要有民間力量，然後民間力量感到「這個國家不是我的，它不但不保護我，反而迫害我」，然後痛感「沒有祖國你什麼都不是」，這時他們就會想到發明民族了。

以前的香港學生可能會覺得，在英國也好，在香港也好，都是一樣的，大家都在過日子。但在經過近年的衝突之後，他們就痛感到，原來香港的法院、特區政府、立法會的大佬都跟我們作對。我們本來是為了香港人好，但在香港卻得不到任何保護。換作在美國或臺灣，我們的命運不會是這樣的。

這時他們就開始發現「沒有祖國你什麼都不是」，這種痛苦就會轉化為發明民族的動力：我們也要建立保護我們，而不是迫害我們的國家機器。這就是發明民族的動機。

波蘭人、匈牙利人、克羅埃西亞人為什麼要發明民族？也都是因為他們在原先的政權當中，承平時期覺得大家都差不多，出了事才發現統治我們的國家原來不是自己人，跟我們不親，不能維護我們共同體的利益。然後他們才想到，那我們乾脆發明民族吧，接下來的故事就一步步展開了。

新加坡的問題在於，雖然地方小，但它採取的做法並不是檳榔嶼的閩南人、客家人或其他族群把自己的語言總結出來，然後建立一個閩南人、客家人或其他族群的長老會議，到馬來西亞的政治結構中為自己找一個地位，例如爭取用自己的語言辦學校、出書。這些事在馬來西亞都可以做，因為馬來西亞人秉承了英國人的基本憲法，除了公務機關要用馬來語以外，其他民間單位怎麼做都行。

新加坡一方面沒有完全取消大英帝國的憲法結構，但在大英帝國留下的基本盤之上，則做了很多吏治國家的工作。（美聯社）

但新加坡就沒有走這條路。我們要注意，在新馬之間，是馬來西亞繼承了較多大英帝國因俗而治的遺產，而新加坡則走上了一條武斷干涉的路。新加坡要求所有居民講英語，在原先屬於方塊字體系的族群當中，盡可能偏袒國語而打壓各族群的語言。

這很古怪，因為新加坡原先使用方塊字的那些居民若不是閩南人，就是客家人，總之基本上沒有滿大人語的使用者，但新加坡政府卻採用了比馬來政府刻薄的手段來打壓這些被它稱為方言的語言。

也就是說，要不是用英語一統江山，就是用國語一統江山，把原本跟自發秩序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方言都消滅掉。相反地，西方傳教士來的時候，他們必然是要把聖經翻譯成方言，並保護這些方言的；大英帝國來的時候，也必然是要保護這些方言族群的。

這樣你就可以看出新加坡的治理結構了。新加坡一方面沒有完全取消大英帝國的憲法結構，這是它目前在西方還混得下去、也還能成功發展資本主義的主因；另一方面，新加坡在很多它能夠做主的地方，在大英帝國留下的基本盤之上，已經做了很多吏治國家的工作。它非常像托克維爾描繪的那種結構：人民沒有學到西方的知識，但統治者學到了，因此統治者可以運用這些知識，像是管理工廠一樣，把全體臣民整齊地管理起來。這一點，李光耀和他的繼承人沒有做到，但他們無疑是想這麼做的。這就是為什麼新加坡的政局比馬來西亞更專制的緣故。

當然，這也跟方塊字族群在政治上沒有馬來穆斯林族群多元化有關。從自發秩序的角度來講，東南亞這些穆斯林族群比閩越系族群更多元，擁有更多的秩序資源。這個基本盤再加上李光耀家族及其繼承人的政策，導致馬來西亞比新加坡更能體現自發秩序。

香港的粵語教育和自發秩序，跟馬來西亞、檳榔嶼這些地方的自發秩序一樣，是大英帝國養大的種子。而共產黨在香港的地下黨和其他的親共勢力所做的，恰好就跟李光耀在新加坡做的一樣，都是盡可能摧毀和壓制這些自發勢力。

如果他們成功了，那麼香港和新加坡的資本主義也就毀了，因為資本主義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公司文化或訓練，而是來自於民間的自發秩序。任何一個公司所消費的資源，都是民間自發秩序培育出的資源的一小部分而已。如果為了果子而傷害了樹根，那麼很快就不會再有果子了。

※本文轉載自《民族的發明：鄉民最好奇的民族大哉問，阿姨一次說清楚（劉仲敬．通俗阿姨學）》／一卷文化出版／作者1974年生，致力於以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學的推廣。他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現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