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的民族大哉問(之2):「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

劉仲敬    2025年05月20日 07:00:00
執政的民進黨即使是在涉外場合,也經常會說臺灣就是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就是臺灣。(合成照片/攝影:張哲偉/中華民國讚國慶臉書)
Q:現在有人認為「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有人則認為是中華民國。「中國」一詞在古代指的是什麼,在近代指的又是什麼?您認為「中國」這個概念在歷史上的嚴格定義到底是什麼?

劉仲敬答:

 

大凡有統戰價值的詞都是模糊的。正因為它有模糊的幾個含義,所以才能用來統戰。定義太清楚的話,就不好統戰了。

 

在歷史上,「中國」這個詞有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大體上是先秦時代,意思是指首都與首都周圍的地方。「中國」這個詞最早出現在周武王伐紂以後說的一句話,叫做「宅茲中國」(我已經占據中國)。這個「中國」指的是位於天下之中的洛陽城。

我們先看「國」的造字法:周圍一圈城牆,中間有一個拿著戈的武士,所以意思是設防城堡,相當於封建歐洲的那種設防城堡。一個有城牆、有武士守衛的地方,就叫一個「國」。

周人封建諸侯,分國人和野人,國人就是住在城牆裡的人。周公封某人為諸侯,他帶著殖民團去東方建立一個城牆,牆內的人就叫國人,也就是周人派到東方去的軍事殖民團體。城牆以外呢,就像美國的印第安人一樣,是土著和原住民,就叫野人。國人和野人的區別,就從那一圈城牆而來。

「國」這個設防城堡以內的人,是封建體系的一部分。「國」是城堡,「中國」就是位於天下之中的城堡,具體來說就是洛陽城,頂多再把洛陽周圍那一圈也包括進去,這就是「中國」。除了「中國」以外,其他地方的設防城堡也叫「國」。其他各諸侯或任何人建立一個城堡,就叫「建國」。這是「中國」的第一個定義,是最嚴格、最狹義的定義。

到了先秦以後,特別是漢魏以後,「中國」增加了第二個含義。這個含義跟所謂的「中原」差不多,就是以現在的河南為中心,主要指華北這一片土地。長江以外的南方,或關外的北方和西方,都不算「中國」。

例如在三國時代,「中國」是跟「江表」對立的一個概念。吳人來聘就叫「去中國」。魏人說吳人如何如何,就說「中國有什麼人才,吳人有什麼人才」。這裡的「中國」是以洛陽、許昌為中心的北方這一塊。「江表」則是長江以外,那裡就不算「中國」。

這種說法一直維持到南北朝,像陳慶之或其他南朝人士到洛陽或北方去,他們會說,「中國人物之盛如何如何,我們自永嘉之亂以來,一直以為只有江表才有文化,現在看來中國也有文化。」這就是「中國」的第二個定義,指的是中原地帶。

 

​這兩個定義,在中古以後一直混用,到了近代也沒有消失。

至於近代的第三個「中國」定義,是隨著清朝和西方的外交展開的。在清朝和西方的外交文書當中,不論是漢文還是滿文,寫的都是大清皇帝如何如何,大清皇帝跟英國國王如何如何,跟俄羅斯皇帝如何如何,裡面沒有「中國」這個詞。但為了翻譯,英文譯本中就有了「Chinese」或「China」這些詞,於是出現了不同於「大清」的新譯法,也就是「中國」。

 

嚴格來說,「中國」在這種意義上只是大清的通俗稱呼。因為大清「Daicing」帶有部族主義,只是一個內亞的稱呼,但西方跟大清簽署條約時,有些是邊界條約,必須包括整個大清邊界,例如大清跟英國簽訂一個緬甸邊界條約,那它就不能只涉及滿洲或蒙古問題,它還要涉及南方十八省的問題。雖然南方十八省只是大清的殖民地,但在英文譯本上就要出現「China」這個詞,因為簽署的畢竟不是一個滿洲邊界協定。

 

結果由於外交上的需要,「China」漸漸和「大清」這個正式名詞融合在一起,變成大清的一個非正式稱呼。儘管清國在五大臣留洋時還是把「Daicing」這個名詞寫在正式的公文書上,但一般的新聞報紙用「China」來指涉大清,也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到了晚清,你就可以開始看到,像榮祿或翁同龢這樣的重臣,在涉外問題上就經常用「中國」來指涉大清。例如他們會說,「如果朝政在某某奸臣的主持下就這麼辦下去,我們中國簡直是要亡給西洋人了。」這時他們說的「中國」就等於大清。

 

但與此同時,出於政治原因,例如為了抵制康有為、梁啟超那種觀點,他們又要強調,在政治上「大清」跟「中國」是不一樣的。如果康有為保中國而不保大清,就跟造反沒有區別,我們可不能上當受騙,所以要強調大清就是大清,談論「中國」就是對大清不忠。

 

這兩種態度是同時存在、交錯縱橫的,很像現在的臺灣。有時「臺灣」就指中華民國,有時又不是。例如藍綠鬥爭時,綠營中的極端派就會說,我們臺灣跟中華民國不一樣;但執政的綠營即使是在涉外場合,也經常會說臺灣就是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就是臺灣。清末的情況便是如此。

 

同一個人,例如榮祿,他對「中國」這個概念就有兩種看法:一方面,他在日記中寫道,「哎呀,如果讓奸臣橫行,我們中國怕是要亡」,這裡的「中國」毫無疑問就是大清,而非當時還不存在的中華民國或中華民族。另一方面,他在維護慈禧太后,跟康有為、梁啟超這些維新黨人鬥爭時,他又要強調「保中國不保大清」是亂臣賊子的混話,真正的大清絕不會接受這種說法;我們只有「大清」,沒有「中國」。

 

這兩種看上去矛盾的話,由同一個人說出來是什麼意思?就是統戰的意思。當他要統戰、要盡可能表示「我們大清不僅代表滿洲,還代表全中國」時,他就說「大清」和「中國」是同一回事;當他不統戰、要堅持維護滿洲貴族特權時,他就說「大清」和「中國」不是一回事,「中國」是你們反賊企圖顛覆大清的陰謀。大家動動腦就知道,這跟現在的統戰形勢也是非常相似的。正是此時,「中國」就像現在的「中華民族」、「中華民國」這些詞一樣,變成了具有微妙意義的統戰詞彙。

 

從大清這一邊來看,比較頑固的宗室大臣會堅持只有「大清」,沒有「中國」;而那些負責跟西方交涉的開明人士(包括榮祿這樣的現實主義者),則是混用「大清」和「中國」,需要「大清」就用「大清」,需要「中國」就用「中國」。

 

而在反賊這一邊,極端派如汪精衛或孫中山這種人,他就會堅持,姑且不論大清絕對是敵人、征服者,就連「中國」這個詞,統戰意味太強,我們也不能接受,我們就要用「支那」或「華夏」。章太炎就說過,支那在明末就亡國了,「滿洲」或「中國」都是敵人的代名詞。

 

但比較溫和的人,像是梁啟超就主張,徹底革命的損失太大,把滿蒙的領土重新獨立出來建國,在外交上也不好安排,那不如直接把「大清帝國」改為「中華帝國」,把「大清臣民」改為「中華民族」,這樣一來,無論滿人還是南人都滿意,滿人、回人、蘇人、浙人、蜀人從此以後都是中華民族一家,這樣不是很好嗎?但這種妥協做法,卻不能讓孫中山滿意。

 

結果,在大清這一邊出現了「中國」和「大清」既是同一回事、又不是同一回事的情況,在反賊這一邊則出現了「中國」跟「支那」或「華夏」既是同一回事、又不是同一回事的情況。

 

梁啟超想把「中國」、「支那」和「華夏」算成同一概念,但汪精衛或章太炎就不接受。大清這一邊,榮祿這些開明派、現實主義者希望把「大清」和「中國」算成同一概念,而端王爺這樣的極端派和滿蒙親貴派,則堅持「大清」和「中國」是敵對概念。

 

這樣一來,「大清」、「中國」、「支那」、「華夏」諸如此類的概念,就變成了具有高度政治意義的詞彙。大家都希望利用這些詞彙在文化和語義上的模糊性,一方面爭取盡可能多的支持者,一方面又把這些支持者攏到自己這個比較狹窄的範圍內。這種情況跟現在各方面運用「中國」搞統戰的形勢非常相似。

 

其實我們把視野放廣一點就可以看出,這種語義混亂是世界各國(包括歐洲邊緣地區如東歐)從中古那種比較混亂的統治形式,轉化到近現代這種比較明確、邊界比較清晰的民族國家統治形式的民族構建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發生的爭論。它不是遠東特有的現象,而是全世界共有的現象。

※本文轉載自《民族的發明:鄉民最好奇的民族大哉問,阿姨一次說清楚(劉仲敬.通俗阿姨學)》/一卷文化出版/作者1974年生,致力於以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學的推廣。他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現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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