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文學如何干預政治?布羅茨基對烏克蘭的惡意

廖偉棠    2025年04月19日 07:00:00
布羅茨基有句名言常常被引用,「文學有權干預政治,直到政治不再干預文學」。(維基百科)

幾天前在一個中國著名詩人的網誌上,看到他轉載一首詩《論烏克蘭獨立》(On Ukrainian Independence),讓我大吃一驚。

 

意外的是詩的作者是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流亡詩人。然而那首詩寫得粗暴、狹隘,以居高臨下的俄羅斯沙文主義態度對烏克蘭百般嘲弄,用髒話和禁忌詞詛咒烏克蘭,聲稱要向烏克蘭的母親河第聶伯河吐痰(「我要朝第聶伯河吐口痰,說不定它會倒流」),甚至故意傷口撒鹽,在提及德國侵略、切爾諾貝利核災對烏克蘭的傷害時毫無同情心。

 

在那首詩裡布羅茨基的態度幾乎完全接近今日俄羅斯和俄粉們對烏克蘭的態度,包括那種假惺惺的以離婚作為比喻,「沒必要糟蹋血氣,撕破胸前的衣服。如果愛情介於兩者之間,那麼它肯定已經結束。」還有無視自身犧牲的叫囂:「我們失去過更大的,死過更多的人,不只是錢財。/我們總會挺過來的。若你還想博得幾滴眼淚──等下一次吧」!

 

因為難以置信,我上網搜索俄文原文,結果在YouTube赫然看到1992年布羅茨基在美國的帕洛阿爾托猶太社區中心(Palo Alto JCC)朗誦的錄影。可見布羅茨基情緒激動,朗誦語氣越來越誇張,似乎與烏克蘭有不共戴天之仇。

 

是什麼讓一個號稱「文明的孩子」(布羅茨基論前輩曼德爾斯塔姆的名篇,也是自我期許)的世界一流詩人如此失態?

 

這首詩寫於1991年,烏克蘭發表獨立宣言之後。此宣言甚至獲得當時烏克蘭共產黨和蘇聯時任總統葉爾欽支持,讓烏克蘭先於俄羅斯從蘇聯獨立,在1991年美國承認烏克蘭獨立之後一天,12月26日蘇聯才宣佈解體。

 

然而這一事實觸怒了在美國的蘇俄猶太詩人,說得好聽一點是:布羅茨基可能基於他越演越烈的「民族自豪感」,而悲憤於烏克蘭對大俄羅斯共榮圈的離心。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他已經變成一個沙文主義流氓,不惜在詩中借助曾經迫害詩人的列寧與赫魯雪夫的暴力言詞(「時間會告訴你庫茲卡的媽媽」,赫魯雪夫的威脅性短語,意思是「你會吃不了兜著走」)來對重生的烏克蘭施與詛咒。

 

在人權律師、學者馬修·奧莫萊斯基(Matthew Omolesky)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半年所寫的一篇文章《劊子手的盟友:普希金、布羅茨基和俄羅斯沙文主義的深層根源》我看到了布羅茨基此詩的更多背景和脈絡分析,也知道了為什麼我以前從沒在布羅茨基的詩集看過此詩的原因:

 

「這首詩沙文主義,必然引起美國文化界的反感,布羅茨基自己知道,因此從未將它出版。為他做傳的俄羅斯人Lev Loseff說這首詩是布羅茨基一生中唯一一次自我審查。1996年(布羅茨基去世那年),這首詩流傳到了烏克蘭,引起了詩人、作家、政治家們的反擊。《華爾街日報》的記者特羅菲莫夫在文章《俄羅斯對烏克蘭國家地位的長期蔑視》中寫道:『布羅茨基的刻薄令人驚訝……這種感情不是相互的。』這首詩受到了布羅茨基支持者的懷疑,認為太過粗魯,是偽作,直到2015年布羅茨基朗誦該詩歌的錄像浮出水面,支持者們才絕望的就範。」——我差點也是這種布羅茨基支持者。因為他作為蘇聯被迫害者的身分(曾以「社會寄生蟲罪」被流放服苦役),還有對白銀時代俄羅斯詩歌傳統的繼承而來的精湛詩藝,布羅茨基一直是我喜愛的當代詩人中的佼佼者。不過我也常常困惑於他後期詩作的曖昧與晦澀,從未對他有像對曼德爾斯塔姆那般的傾心。也許正如《紐約客》撰稿人Keith Gessen所說:「布羅茨基是一位強烈反蘇聯的蘇聯詩人,但儘管如此,他還是一位蘇聯詩人。 」

 

布羅茨基的詩難懂,但有兩句名言倒是常常被引用,一是「美學即倫理學之母」;一是「文學有權干預政治,直到政治不再干預文學」。後者還被最近的「『2025 主張罷免不適任立委,是我們的義務』臺灣文學作家連署聲明」所引用。原文其實出自布羅茨基在198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受獎演講:「至少可以說,只要國家允許自己干涉文學事務,文學就有權干涉國家事務(To say the least, as long as the state permits itself to interfere with the affairs of literature, literature has the right to interfere with the affairs of the state.)。」

 

夠了,布羅茨基典型地演繹了何謂「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在《論烏克蘭獨立》裡,美學敗壞,服務於俄羅斯家長制的「倫理學」,甚至在結尾處不惜搬俄羅斯詩人代表普希金出來貶壓烏克蘭代表詩人舍普琴科(「你們會在臨終床上喘息、抓撓——不再吟誦舍甫琴科的廢話,而是普希金的詩句」),結果自暴其醜,因為舍普琴科詩作中對西伯利亞被流放者的同情明顯比普希金歌頌沙皇開邊偉業要高尚太多。

 

至於「干涉國家事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俄裔美籍猶太人對烏克蘭的國家事務的粗暴干涉,有何文學榮光可言?2015年頓巴斯戰爭時,俄羅斯媒體還重提了這首詩來為侵略張目,這又算不算國家干涉文學呢?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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